第34章 策论(1 / 2)

冯少棠将用晚膳后的空碗收进食盒,又拿帕子抹了抹桌子,抬眼瞥见正拿着李琰泽那篇策论,在灯下吹胡子瞪眼的父亲,她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。

今儿的策论是老爹有感‘侥幸据势位,极意求所误。愿回君子心,略念小人躯。’那句诗,才出的考题。

让他们各自写一篇关于‘为官之道’的策论。

这篇策论说大也大,说小也小。若大了说其实无非勤政为民四个字,可若是小了说又当如何为之?没有什么官场经验的两个人能写出啥来?

冯少棠所写就不过寥寥,憋了半天才揣摩着老爹心思胡乱扯了些内容,因为她知道这策论不是给考官看的,也不是给皇上看的,而是给父亲看的。看的人不同,写的话自不同罢了。

李琰泽却相反,他正儿八经的将自身所想写了出来。

“悉心五载!悉心五载!老夫怎又教出个孽障!”冯阁老抖着手慨叹道。

冯少棠偷眼瞥见李琰泽的策论上一行字:亡国君事不为殉,立足世间为民勤,为官当习冯长乐,百转乾坤莫悔生。

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:“爹,琰泽的文章确是极好的啊。”

她接了这话茬子,冯阁老便憋不住的慨叹起来:“文章极好又能如何?心术不正!怎堪大用?冯长乐?冯长乐何许人也?事四姓、相六帝,官场失节之辈!琰泽竟……竟……竟然还要习他!”

冯少棠暗自叹了口气,心里明白老爹这又是倔上了。

李琰泽策论中提的冯长乐,说的是前朝的一名宰相,本名叫冯道,号长乐老人。他生于乱世,历经了六朝更替。他入中书省,担任宰相、三公、三师等高位近三十年,前后经历了四个朝代,辅佐了六个皇帝。可谓流水的皇帝,铁打的宰辅。

冯道此人为政倒是克俭奉公,只是因为侍奉的主子太多了,历来多受诟病。

在如父亲这般的清流文人眼里,忠臣不事二主,先前的恩主若是亡了国,身为忠臣怎么也该是以身殉国的,再不济也可退隐山林。可冯道却无论怎么改朝换代都出来做官,做大官。就好比寡妇失节再嫁,不过是利欲熏心之辈罢了。至于他在位执政所做的贡献,那都是小节,抵不上他的大过的。

而李琰泽的策论却公然推举冯道冯长乐的为官之道,自然是引得父亲大发雷霆了。

然而冯少棠论本心倒是赞同李琰泽的想法,或者说,以她的眼光来看,李琰泽能生于当代却有忠国而不忠君的思想,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。

冯道此人之所以背着文人骂名事四姓六帝,想必不是为了荣华富贵,否则也没有之后的克己奉公了。他的那首诗:莫为危时便怆神,前程往往有期因。须知海岳归明主,未必乾坤陷吉人。道德几时曾去世,舟车何处不通津。但教方寸无诸恶,狼虎丛中也立身。何等气魄?何等胸襟?

无论身处多么艰难困苦的境地,都不要怪老天不公,而是自省自身,改路前行,终究能狼虎丛中也立身。他忠于的是国,只要有机会他就紧紧抓住,出仕做官造福百姓。至于侍奉的皇帝到底是哪个反而不重要了。

毕竟君主是做臣子的无法选择的。

当然,此话对于一脑门忠君思想的父亲而言,自然是无法接受。

冯阁老拉着女儿的手,道:“少棠啊!你的心性我是放心的,比琰泽那浑小子强多了,大是大非最为重要,哪怕你学问没他好都不打紧,千万别走上歪路!哎!若你不是……真该让你走仕途啊!你比你爹我还要强得多。”

冯少棠翻了个白眼,暗道,你当然放心了,我就是照着你的心思写的策论。

她的策论写的是:为官者需明势也,帝心易变,臣意莫执。帝好勿驳,且徐规劝。为官忌孤,智者忌名,忠者忌刚。察微而从之,无大患矣;知势而顺之,无大凶矣。

意思是当官的要明白情势,皇上的心思变的快,做臣子的不要固执己见。皇上喜欢的不要直接驳斥,而是要徐徐劝说之。为官不能做孤臣,聪明的人不能出名,忠臣不能太过刚烈。从小事察觉转变而顺应之,就不会有大灾患,明白事理从大流,就没有大凶事。

这样的处世之道自然是稳妥的,做人做官也足够圆滑。她毕竟不是真的十二岁没经历过世事的少女,而是两世为人,千帆尽看的灵魂。

然而她是明哲保身了,李琰泽却是坚守本心,百转乾坤莫要后悔一生。不能说谁对谁错,但单论格局而言,还是李琰泽的要气魄更大些。

“爹,其实琰泽也没有大错,他身在军中,又不是在朝中攀附权贵,就算习了冯长乐,也不过是乱世保身,坚韧不拔罢了,您也不必气成这般。”她开口劝道。

这话说的冯阁老顺心了几分,其实骂李琰泽孽障,也是气他没有文人风骨,从品性而言,李琰泽与真孽障门生刘名权那是截然不同的,冯阁老自己还能分辨的清楚。

冯少棠见他脸色稍愉,便趁热打铁道:“西北风沙大,夜里又比白昼冷得多,琰泽在外面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,您老就消消气,饶了他吧。”

“可是这小子心里没有君上!”冯阁老还是一口气难以咽下,“将来他多半是要接手他老子的西北军的,心中没有君主的大帅,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?若今儿不趁势将他从歪门邪道上拽回正途,将来若出了叛……叛逆,我身为他的师傅,又如何有颜面对君上?对世人?从小入微,不能有半点姑息!”

冯少棠却不觉得李琰泽是歪门邪道,她忍不住偷换概念劝道:“只要他心中有忠于国的念头,就出不了大乱。老爹难道觉得京都那位不是圣君吗?是圣君,君与国为一体,又何须分忠君还是忠国呢?琰泽写的分明是亡国君事不为殉,难道您觉得今上是亡国……”

话还未说完,就被冯阁老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断了,冯阁老骂道:“就你个嘴刁诡辩之徒!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讲!?”

“随便说说罢了,难道此番还怕隔墙有耳吗?”冯少棠道,“我倒是希望有人来探听呢,然而我们早就被人忘了。再说了,今上且有金口非玉言的时候,又何谈我等小人?”

冯阁老闻言,沉默了片刻,方抬起头,凝视着女儿的眼睛道:“你这是心生怨怼了?”

父女俩都很明白,说的正是皇上许诺了三五年复起冯阁老,却第五年至夏都没有消息的事。

“老爹您难道就真的一点都没怨怼?”冯少棠毫不客气的反驳道。

冯阁老又沉默了片刻,方才幽幽叹息道: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”

“皇上让您出来顶缸,您顶了缸。皇上让您蹉跎五年,您蹉跎五年。可皇上答应您的呢?他金口玉言又何曾兑现了?”冯少棠憋不住心里话,直言道,“老爹,人生一世又有多少个五年?您人在西北,心却不在西北,您这五年过的真舒坦吗?难道不是日日在煎熬吗?您又何必还挂念那个不曾兑现诺言的今上呢?或许您作为臣子,是不能怨怼的,可您却可以选择放弃啊!老爹!”

少棠的话犀利而直白,戳到了老爷子的内心深处。这五年来西北的日子是越过越好,算不得边军困苦,可冯秉忠回京都之心却一直焦躁着、不安着,从未有过半刻平静。

他每每对京都的消息翘首以待,对天下时局熙熙评点,可依旧是全无用处。此刻被女儿直白道出,冯秉忠只觉得内心一痛,半是恍惚,半是踌躇,各色滋味都交杂在了一起,难以名状。

“琰泽就是在您身上看到了死忠的结果,才得出了他的为官之道。您不要觉得他大逆不道,他也是为您觉得不值罢了!我作为您的儿子,更不再希望您固守着那条飘渺的口谕,混混僵僵的生活。”